2011年4月8日星期五

变故 13/13 ――变故

你最讨厌什么季节?如果以前问我,我真的回答不上来,对我来说,四个季节都一样,没有特别的含义。但是如果现在问我,答案是,春天。我人生中让人悲痛的变故几乎都发生在春天。

小时候姥爷得病去世,后来爷爷、奶奶先后离去,都是在春天,如今我跟腱断裂,又是在春天。也许这样的联想有些牵强附会,总之,我不喜欢春天了。

楼下的桃花又开了,往日萧瑟的柳枝也柔曼起来,远望去像是刚被油漆喷过的门帘。踏青的人也多了,人们交口称赞春意盎然,万物复苏。可我总是喜欢不起来。嫩芽挂满枝头之前,势必要赶走最后一片枯叶。这一切都是迟早要发生的。

昨天又去了医院,试了刚买的跟腱靴,医生说跟腱恢复得不错,伤口可以碰水了,这意味着,我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洗澡了,终于可以两条腿站在地上,慢慢走路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一个月,意外遭遇跟腱断裂,让我中断了很多计划,却让我连起很多更重要的东西,情感和回忆。

父亲还留在上海,我们还是会暗自较劲,可能在他看来,我依然是七八年前的样子,那时候我刚上大学,还是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孩子。实际上,这些年来我一个人经历得太多,养成了新的习惯,有了新的爱好,有些菜我已经不喜欢吃了,有些人我已经不再关心了,但在他心里,原本的习惯、爱好和那些人、那些事情,都鲜活地摆在面前。

我们同样经历着时间流逝,却经历着不同的生活,他的生活扎根在那个山村,我的生活早就飘在外面了,只不过和风筝一样,绳子始终牵挂在他们手中。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们手掌心,始终是飞在他们头顶的那个风筝,实际上,我在天上经历了太多云雨。

我已经27岁了,不再是孩子了,不可能像17岁那样对他言听计从,就像春节那次吵架,这种父与子的关系始终会在争吵中发生微妙的变化。有时候,我似乎想象得到未来的生活,就像我在医院的夜里,恍惚觉得我是在照看他。

总有那么一天的,生活中要经历的变故总会来的,迟早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发生时,总是让你猝不及防。就像皱纹一样,迟早要来。它们仿佛原本就在,你却是突然发现。

变故 12/13 ――迟早

有那么几次,我疼得醒过来的时候,觉得住院的是父亲,陪护的是我。这让我更害怕了,虽然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都亮了。我刚睁开眼,护士就把药送来了。

16床吃药啦,叫什么名字?”今天又换了新的护士,以前没见过,左面脸颊上有颗痣。

“张君楠,”我还没清醒过来,欠起身子把药接过来。“今天要打几袋药啊?”

“我看看哦,”她在药单上写着什么,然后嘟着嘴说:“两个大的一个小的,晚上还有个屁股针。”说完带着痣一起走了。

唉,我看着挂在床头的一袋药,一阵苦闷,“今天要换左手,昨天右手打得疼了。”父亲从外面走进来,拎着包子,这是下去买早点了。“这包子你肯定不爱吃,跟我们那里的不一样。”我跟父亲说。

“是吗?”父亲一脸狐疑地坐下来,不太服气地要了一口,“我艹,可不是嘛!看着可是好样。”说完一个包子就填进去了。

“唉,今儿又得三袋呀!”我和父亲抱怨。

“你这还算多吗,”父亲一边把早餐摆在桌上一边说:“你婆(奶奶)住院的时候打吊瓶,手背都肿的多老高。”他还打算说什么,突然不说了,把桌子摆好了又说:“快吃吧,早早晚晚反正那些药得打完。”

奶奶春节前刚去世。走得很突然。最近家里不太平。

去年国庆节,我回家,下了车,在县城给家里打电话,我爸说,你要不去先去看看你姑吧。我听了这话,心里就凉了,我拖着行李箱正往回家的车上走呢,一下子愣在路中间,不可能呀,我姑姑还很年轻呀,我真不愿意想,这两年,我回来几次都有事,爷爷病重、去世才一年多,怎么会又出事呢?我一度怀疑自己是灾星么,回老家不是探病就是出殡,怎么能这样呢!

我赶到医院,真不愿意去病房,爷爷住院的时候也是这栋楼,这大厅、电梯看了让人心里发凉,我想到《活着》里面的那间病房,不愿意把自己套进那个故事。但这是县城最好的医院,虽然不该这么想,但亲戚这么多,将来老人身体不好,我迟早还是要来这里的。

我越想越怕,电梯门刚开,我姑父正好从里面出来,他比上次过年时胖了一点儿了,本来秃顶的头发更稀疏了,横七竖八地散在头上。看见我,他眼神闪过一丝惊讶,但瞬间就又黯淡了,我们挤进电梯,我才发现他脚趾缠着纱布,问了才知道,他的脚在厂里打水泥管时被砸了,也没多久的事,还没好呢。祸不单行,我在心里叹气,勉强挤着笑,壮着胆子走出电梯。

姑父穿着拖鞋,一只脚擦着地,在楼道里蹉跎。我拉着行李,跟在后面默不作声。楼道里安静得出奇,行李箱轰隆隆像火车一样驶过。

我走进病房,看到小叔坐在病床前,把姑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再按摩两下,如此反复。姑父走过去,俯身对姑姑说:“你看看谁来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没有丝毫顾虑,我意识到,一路上最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我一下子轻松了,拎起箱子两部跨到床边。

剪掉了头发,姑姑的脸更胖了,不能说话,她只能看着我,喉咙和下巴起起伏伏,始终挤不出一句话。我赶紧说,我放假刚回来,等等。她的头上还包着冰块,脑淤血,如果不是我姑父脚被砸伤在家休养,发现得早,姑姑的命可能就没了。我替过小叔,帮她按摩手指,一边按,一边哭。弟弟在高中住校,还不知道他妈病成这样,当然,我奶奶也还被瞒着。

我在家待了没几天,帮着三叔把奶奶的玉米给脱粒了,那时候奶奶身体还很好,看见我回去,她格外高兴,打玉米的时候,她还帮着收拾穗粒,不过没法蹲着了,她一屁股坐在棒棒堆里,胳膊靠在小板凳上,挑没打干净的玉米穗,把玉米粒拨下来。都弄好了,她先撑着凳子坐直,然后一只手撑着凳子,一只手撑着地,费力地把屁股抬起来,我赶紧放下手里的铁锨,把她拉起来。要是在往年,她肯定一扬手说:“去,我不用你。”现在不一样了,她拉着我的手起来,站定了,抚了一下头箍,缓缓往前挪了一步,扶着墙,喘口气,看着三叔和大伯把玉米收拾成堆,又擦着墙边走到门边,叮嘱了几句缓缓进去了。她真的老了。

在之前,我从来没觉得奶奶会老,虽然她早就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是精神一直很好。奶奶在村里也是有一号的人物,虽然我没见识过她的厉害,但是村里没人不怕她的。我妈就很怕她。这么大个家,全靠奶奶把持,打个比方,说她是我们家的王熙凤绝不算过。王熙凤怎么能老呢!现在可好,真的老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会掉饭渣,有时候油都留到手上,顺着手滴到炕上了,她还不知道。我赶忙悄悄拿纸给她擦擦,她也不说话。前几年,我上大学的时候,她还只是让我闻闻肉变味了没有,看看鱼洗干净没有,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有一天会老去。现在我知道,像她这样强势的人,也是会老的,你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

爷爷一直都很显老,因为他本来就比奶奶大8岁,又瘦削,所以显得更老些。他去世之前的一个春节,有一天晚上,我跑去他房间,发现他还没有睡,就陪他聊天。他跟我说了很多,说他年轻时在上海的样子,大盖帽,笔挺的军装,大腰带还有绑腿,年轻帅气的排长。发了饷,就去看戏,多少钱就能看一场什么戏,中午吃什么,晚上干什么,说了有两个小时。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确实和帅气,还有一张在雷峰塔下面照的,也很神气,不过以前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年轻时在上海的事情。可我什么时候又问过他呢。末了,他一个劲的感叹,老了,老了,似乎是在问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唉,人为什么要老呢?”

我说给家人听,大家都一笑而过,奶奶也没吱声。奶奶是个非常强势的人,非常坚强的人。我们小辈的人只是知道她的威严,不全知道她是如何树立这种威严的,极少的事情,也是从别的人说的。

小时候,我姥姥家来了个客人,说是很早很早从我们村出去的什么人,吃饭的时候,说到我爷爷奶奶,我晴天霹雳一般地知道,爷爷是离婚后娶的奶奶。我当时害怕极了,也不知道怕什么。后来那老太太又说,我奶奶厉害,当时我爷爷的母亲很厉害,抽水烟,上一个媳妇很怕她,但是我奶奶不怕,有一次我爷爷给我老太挑了一担水,我奶奶生气就把水全给倒在地上了。这个故事没有开头和经过,只有这样一段,也没有人考证,更没人敢去问奶奶,但是大家心里都是知道的。至于为什么要倒,为什么不让爷爷给我老太挑水,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从我上小学四年级开始吧,每年春节,她都立下规矩,不管人在哪里,兄弟姐妹都要凑到一起过年。这么多年从没变过。后来,哥哥、弟弟和妹妹先后有出国的,春节不能回来,她从不当面说出来,总是背地里埋怨,把孩子送那么远去干什么!言外之意是在说我,别再上海了,太远了,还是回来的好。我也不说什么。每次上学要走了,她还是会塞给我两三百块钱,每次打电话都说,多吃。

用我妈的话说,奶奶就是生错了时代,如果赶上现在的时代,她肯定是个女强人,能成个人物。即便在那个年代,她辛辛苦苦拉扯5个子女,笼络这一大家子17口人,兄弟情深,妯娌和睦,一派和气,实属不易了!

我是上大学以后才知道,奶奶从小没有母亲,父亲是哑巴。幼年就遭遇不幸的她一场坚强,哪怕在最艰苦的岁月,也没有人见到奶奶哭过,哪怕在爷爷去世,姑姑重病时。

爷爷病重的时候,是两年前的五一节,我得了电话匆匆赶回去,那时候他已经住进ICU病房了,我回去就进了病房,他受得像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我远远走过来,泣不成声,他恐怕是知道不好了,也流了眼泪。我站在床边,抓着爷爷的手只顾的哭,一句话说不出话来,刚开口就哽咽住了。父亲在一旁说我是放假回来的。我缓了好一阵子,才平顺了呼吸,说了两句安慰的话,没说完,就又哭起来了。

后来父亲说,当初他骑车把爷爷送到邻村诊所的,结果越来越严重,从村里到镇上,从镇上到县城,他总觉得应该要把爷爷接回家的,总觉得把他送出去应该要把他接回来。

奶奶知道爷爷病了。可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爷爷病重了。我坐在炕上,奶奶在地下烧火热饭,想起什么来了就说一句:

“大楠哪,你说这谁寻思呢(谁能想到)?那两天是挺热的,热了他就得瑟着脱线衣。得瑟么个(什么)。”

“你说这个天,怎么这么冷。”

……

每说完一句,她就陷入沉思。老伴老伴,前些年,她骂我爷爷骂得可凶了,什么难听的词都用上了,可是到老了,骂归骂,毕竟是个伴。有一次我妈告诉我,我爷爷去邻村买东西,去了半天了,还没回来。我奶奶着急了,让我爸骑车去迎迎看。按照她前些年骂我爷爷的架势,巴不得我爷爷死了她才痛快。可真要是没了老伴,连个吵架的人都没了,她也就失落了。爷爷走了两年,她像是老了十岁。

又过了两天,我陪着奶奶去医院,看望爷爷。她一路上还在唠叨那几句话,天很冷啊,脱毛线衣啊,没想到啊……她应该已经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面了。

进了医院,她一路上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也抓着她的手。到了病房,走到爷爷病床边,我早就哭得不成样子了,爷爷见了奶奶,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奶奶站在床边,纹丝不动,一滴泪都没有,带着嗔怪的语气说:“你这是怎么了,你打算弄么?你预备怎的?”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爷爷被子里,怜惜地摸摸腿,又摸摸胸膛。她始终没有一滴泪,只在我手心里,留下一滩汗。

后来,爷爷走了,医生说他的肺已经没有能用的地方了。入土为安后,应该是他去世后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又赶回老家,全家人祭拜他。一家人站在坟前,伯父忍着哭,念完了他写的祭文《我亲爱的父亲张福海同志》。之前,大妈悄悄把我叫到房间,把祭文给我看,怕有疏漏,我看了之后,字里行间又浮现出他的身影,军人(渡江战役、抗美援朝)、党员、干部、父亲、爷爷……曾经多么鲜活的老人,以后只能在脑海中相见。

那时候弟弟在新加坡打工,家人商量后都、没有告诉他。除此,坟前只有奶奶没在。后来,我大妈告诉我,爷爷过世的前前后后,奶奶一滴泪没流过。我想起那篇祭文,少了“丈夫”的角色,这一生,这个角色只有奶奶才了解。我们只知道,他比她大8岁,他35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她为他生养了5个子女,他们共同经营了17口人的大家族。不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忍不住泪水。

奶奶去世,我连最后一眼都没见上。半夜的飞机,赶回家时,她已经被净身,穿着好,裹在金黄色的袋子里,躺在厅里。我下了飞机才知道她已经走了,我一直以为能赶上看一眼。进了门,我噗通就跪在她跟前了,爷爷走的时候我没在,只见上一面,奶奶走的时候,我却只能这样送上一程。我也不记得哭了多久,哭哭停停,休息一阵子接着又哭。没有爷爷了,现在没了奶奶,我一个劲地叫,“婆呀,婆呀……”,再多喊两声吧,自此之后,我再喊爷爷、奶奶就都没人应了。

那是春节前,还不到小年吧,天寒地冻,我跪在地上,膝盖酸疼,终于缓过气来,呆坐在她身边。炕上,大妈、我妈和两个婶子正在蒸饽饽,姑姑呆呆地坐在角落里。奶奶从发病到住院昏迷到去世,有一个多月时间,没人敢告诉姑姑,就和当初姑姑病了,没人敢告诉奶奶一样。

第二天火化回来,下葬后,姑姑哭得厉害,一个劲儿地哭,说没能伺候她老人家。本来都止住了哭的亲人们,又哭了起来。

她们两个都是脑淤血,老人们说,这是母女两人在争命。现在奶奶走了,我姑姑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不知道这说法从何而来,不过姑姑确实渐渐康复好起来了。

奶奶后来还是知道姑姑病了。她这么聪明的人,一直都知道家里人有事瞒着她,但她一直以为是我姑父的脚出了问题,没想到是她唯一的女儿。

我妈后来说,姑姑还在住院的时候,奶奶隔三差五就来我家,问这问那,旁敲侧击要透露我妈。我妈怕了,她的确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怕说漏嘴闯祸。后来一家人商量,还是让奶奶去看看姑姑。我妈这才放心,跟我奶奶说:“你不是一直寻思到底出什么事了吗?我还是告诉你吧,小芬子(姑姑乳名)病了,你去不去看看,去的话我领你去。”

“去!”我奶奶说:“我怎么不去!”

就这样,我妈带着奶奶去医院。后面的事情,我妈没说,我也没问。哪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病成那个样子,会不上火呢?

回家没几天,奶奶突然就倒在院子里了。当时还能喊,幸好邻居有人在家,听到呼喊赶紧赶过去。那天我爸外出干活去了,母亲在宋村医院里陪我姥姥,我姥姥也病了。邻居打电话叫救护车,又告诉我妈和我伯父他们。

送到医院,奶奶昏迷了23天。

后来又把奶奶接回老家。那时候,她已经非常痛苦了。想想看,一个人在床上躺23天,浑身有哪里不是酸痛的,但她还是不能动,翻身都要靠儿子们帮扶。后来,她连饭都不想吃了,每次要喂饭的时候,她就不愿意地说:“能不能不吃?”

那天,父亲和三叔帮奶奶擦身、喂饭,服侍她睡下了,两人才吃点东西,正吃着,伯父和大妈打电话来,问情况怎么样,三叔回头一看,奶奶已经咽气了。那是晚上七点多吧。我接了电话,赶半夜到烟台的飞机,凌晨三点赶回家。到现在,在新加坡的弟弟还不知道。去年他回来,祭拜过爷爷。哭得很惨。明年,他还要经历一次。在日本的妹妹心细,瞒不住她,知道奶奶走了。

这个清明节,本来打算回家祭祖的,可我这腿脚,不仅自己回不去,还拖累了父亲在这里。这两天夜里,父亲总是梦到奶奶,可见她有多厉害。我只是在安葬她后,回上海的头一个晚上梦见了她。

我隐约记得,她就坐在炕头上,和多少年来一样,坐在那里,爽朗地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坐在她身边了,我惊讶地问,也可能是在心里想而没有问,婆,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醒了之后,我只记得这一段了。有人说,这是因为我的眼泪滴在了她身上,让她有了牵挂。也许吧,我确实把眼泪滴在了她身上。我很想念她,也想念爷爷。有时候,我走在下班的路上,突然就想到他们,想到当初握着她的手去见爷爷,想到我跪在他们坟前磕头,眼泪就下来了。边走边哭,过了路口,想想这一切是迟早要来的,擦擦眼泪,长舒一口气,又继续走。

变故 11/13 ――疼得睡着了

住院的日子没什么好说的,每天就打点滴、吃饭、睡觉,我试着上网,但是CMCC的无线网络太弱了,浪费了我50块钱,套餐白订了。带来的书,BEN HOGAN`S FIVE LESSONS,看了两章也看不下去了,不是不想看,而是在病床上无论什么姿势都很难持续一刻钟,坐着、躺着、把病床摇起来靠着,不到一刻钟,立刻就腰酸背疼。

说道疼痛,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脊柱穿刺打麻药时的疼痛,那是一时的,麻药打完就没有直觉了;也不是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的焦躁,那是可以调整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麻药作用退去之后,伤口苏醒之后发出的疼痛。手术到现在已经六周了,我仍然难以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疼痛,我试着描述吧:

1、 你被烫伤过吗,被开水烫了舌头,或者做饭时被蒸汽烫到,有过吗?如果有,那么你可以回想一下那种感觉,我的伤口的疼痛就好比这种烫伤时的刺痛,感觉脚踝那里一直在被人浇开水烫,浇开水的频率就是心跳的频率,那种疼痛,好像这层皮刚被撕掉,马上一瓢开水浇上来,又撕掉一层皮。

2、 季节干燥时,你手指尖的指甲旁会不会开裂的露出一角的死皮,但却连着肉,如果你看过《黑天鹅》就更明白我在说的是哪里,用手撕掉这块皮的时候,往往会连带扯掉一小块肉,有时候甚至会撕出血,你感受过撕扯的瞬间那种疼痛吗?如果有,那么回想一下那种感觉,我的额伤口的疼痛好好比这种撕扯时的锥心之痛,不同的是,扯皮的痛是瞬间的,伤口的痛是持续的。好像有人扯着脚踝的一块肉,或者用铁钩子钩着一块肉,一直在拉扯,一点一点的撕,但始终撕不断。

3、 你被老师打过吗,我是说,小学或者初中的时候,默写单词错了之后,被美女英语老师拿着板子砸掌心,啪啪啪,错一个打3下的那种,有过吗?如果有,那么你可以回想一下手掌被砸之后的疼痛,是不是感觉有成百上千颗针头在扎你,整个掌心又麻又刺还火辣辣的,我的伤口的疼痛就是这种被砸了二十几个板子之后的感觉,已经乌青了,稍微有点儿肿了,大脑已经无法确切地感知具体是哪里疼。这个时候,疼痛已经不是肉体受刺激的反应,而是身体对某个区域的感知失灵。我甚至觉得脚踝周遭的空气也是身体的一部分。

我暂时就想到这几种相似的感觉,你最好没有体会过也听不明白,因为这种痛实在太难忍。医生在我的吊针里面加了消肿止痛的药,但疼痛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我在病床上咬着牙忍啊,它不是阵痛,不是突然的痛,所以你还叫不出来,抽丝剥茧一般。我看看手机,九点半、十点,一直到夜里十一点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缓解疼痛的办法,只好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护士就在病房外的服务台,两个人在聊天,也没进来,就冲着话筒跟我说,你再忍忍吧,实在疼得受不了再让医生给你开止痛片。

父亲被吵醒了,坐起来问我,疼吗,我说,嗯。他叹了口气,坐了好一会儿,又躺下了。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他的鼾声。我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他睡觉的样子,闪光灯也没有让他醒过来。我看着手机里的图像,看着他熟睡的神态,忍不住笑出来,可再端详他的脸,一张被揉搓后又展开的旧的牛皮纸一样的脸,在鼾声中,没有任何要舒展开的迹象。

他估计有快两个月没有剪头发了吧,农村人不在乎这些,哪怕是女人,也是到了实在没了模样了才会花这三五块钱。有时候也不去理发店了,邻居有谁会剪就找个雨衣一披,坐在屋檐下,就这么咔咔几下就凑合了。我父亲就会剪头发,不知道跟谁学的,我直到上高中,头发还是父亲剪的,大多数都是平头。刚上高中的时候,试着剪过几次分头,就是那种三七分的典型的青年头。后来我的头发实在太硬了,高二的时候,一直长到10多厘米,还是会像松针一样立在头顶,根本没有发型可言,最终只好剪回平头。

除了给我剪头发,我们村跟我一起玩儿的几个孩子也是我父亲剪,夏天放暑假了,中午吃了饭就到我家来,三个人轮流坐在门楼下,剪完了就跑去河里洗澡,直到太阳没那么毒辣了,才从水里爬出来。回家的路上再从别人菜园里摘几个黄瓜拔几颗萝卜,补充一下体力,在水里泡这么久,腿都软了。

后来都长大了,开始争美了,就不用父亲剪头发了,只有暑假的时候才剪一两次。理发店里剪得也不见得好,只不过我从初中就住校了,刚开始一周回家一次,等上了高中,两周回家一次,高二、高三一个月才会回家待半天一晚,根本没时间让我爸剪头发。我爸给我剪发的次数少了,我给爷爷剪发的次数倒多了。高中的时候,我每次回家,第二天临走前的午饭都和爷爷奶奶一起吃的,吃饭前的时间,我就帮爷爷剪头发,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因为我爷爷剪光头。我拿着手动的剃头刀,就是像剪刀一样的那种,从各个方向向爷爷头顶修建,然后再看看哪里有漏掉的,再补上。剪完了也不用冲洗,吹一吹就干净了。严格地说这也不是光头,用现在的话说,属于板寸。

我躺着病床上,父亲还在打呼,脑子里想到的这些,好像都在眼前,可惜很快就被伤口的疼痛惊退了。我非常努力地回想,上一次听到父亲熟睡的鼾声是在什么时候?初中,高中还是大学某个暑假的晚归?

我在犹疑中恍惚,又在疼痛中苏醒。实在记不起来了。高中之后到现在,十一年了,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恐怕连一年都不到。我不在身边的日子,和他们日夜相伴的只有忠诚的皱纹了。我仔细看着熟睡的父亲,真想问问他紧锁的眉头,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变故 10/13 ――不尿则已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哥终于被麻醉了。腰和腿马上就麻了,接着就木了,然后就没感觉了。我被众人翻身滚过去,趴在手术台上,医生又确认了一下是不是左脚跟腱,我说是,心想这是开特么什么国际玩笑呢!!火上浇油的是,腱鞘炎在我床头上跟男麻醉师说:“怎么这么快就翻过来了,他本来位置就高了两节,时间这么短就翻过来,会增加××的几率的。”我滴神啊,最关键的部分没听清楚,她似乎是发现我在抬头听他们说话,故意压低了声音,我心里这个骂呀,你们这些人是医生吧,这里是医院吧,能不能专业点儿啊!

床头的仪器发出有规律的声音,估计是心跳,每隔五分钟,绑在我右臂的血压计会自动收缩测量,手指一直夹着心跳测试仪。我抬头往后看,只见到一张大蓝布挂在身后,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候我开始颤抖了,不自觉的,感觉好像冬天光着身子跑进雪地,胳膊、头颈不自觉地打冷颤,我根本控制不了。男麻醉师就在我手腕吊盐水的地方打了一针,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马上就不抖了。哥哥,您总算干了件靠谱的事儿!

手术就在聊天和恍惚中度过了,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了,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和来看我的周阿姨(我阿姨同学),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样子,估计和其他人一样,脸色苍白。

六个小时,我谨遵医嘱,在病床上平躺了六个小时。我看微博,睡觉,又看微博,手机都快没电了,六个小时终于过了。期间几次,我和父亲说话时不自觉就要抬头,吓得自己马上又倒在床上。我可不想脑髓液溢出,再头晕恶心上几个月。

不吃不喝的20个小时终于过去了。一直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哪怕逃出笼子,还是不敢抖动翅膀,只会在笼子附近蹦跳。我也是。在床上老老实实平躺了六小时,又多躺了四十多分钟,实在憋不住要小便,才让父亲把病床摇起来。

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尿壶,试了好久,可就是尿不出来,一滴都出不来。我只好欠着身子坐起来,右脚点地,左脚搭在床边,我这才看见手术后的左腿,被厚厚的石膏包着。我斜靠在床边,又努力了十几二十秒钟,终于尿出来了。正所谓,不尿则已一尿惊人!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我发誓,我从来没有一次尿这么多,尿壶越来越沉,眼看就要满了。我被自己的壮举惊呆了,一边方便一边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跟帘子外面的父亲说:“太多了!”

我想这些都是手术前后吊生理盐水的原因吧,不然哪里会有那么多。出院之后,我上网看了断友写的一写随笔才知道,手术之后之所以尿不出,和姿势没有关系,主要是因为半身麻醉使膀胱肌肉放松,需要时间恢复力量。有些人在术后还需要插尿管才行,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啊!

变故 9/13 ――腱鞘炎的麻醉师

不到六点就醒了,这就是住在医院的好处,早睡早起。病房外面传来了咣咣当当的门声,一双拖鞋慢腾腾地爬过楼道,传来乏力的声音。我照例翻着手机上的微博,医院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幸好能微博。

父亲躺在15床上,夜里他翻来覆去,搅得病床的消毒防护罩沙沙响,估计会吵到14床,她趴在病床边上,睡不熟的,不过想到他们明天上午就出院,我也就不怎么内疚了。唉,我可有得熬了,医生昨天只通知上午手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能吃不能喝,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高考第一天早上,睡了一夜,却好像一夜没睡,头脑异常清醒,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不同的是,那时候我知道时间到了一切就来了,现在,我知道它就快来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只能这样看书、微博。父亲也不自在,坐立不安,有口难开。我索性沉默不语,忐忑不安地等着。

七点多一点,接我去手术的师傅就推着担架车来了,来得好突然。我撑着拐杖走在前面,父亲在身后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一下子让我想起春节从老家赶车回上海的情景。快到门口了,我问师傅能不能等会儿,又扎进洗手间了。好像是周一早上不想上学的小朋友,借口不同,心态一样。

躺上担架车,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一排一排飞到后面,脑子里面一下子闪过好多电影画面,心跳莫名加速,呼吸马上急促起来。转了两次电梯,我被推进手术室,门外已经有家属在等待了,父亲也被告诉留在门外,不知道他是不是像在送我上车后一样,若无其事地徘徊。

手术室里面暖气开得很大,我们等在进门的地方,推我进来的师傅在换拖鞋,旁边床上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可能他年纪没有那么老,在医院里,看上去老个三五岁也是正常的。师傅换好了鞋,确认我是8号手术室,给我戴上头套,就把我往8号手术室推了。

我头一次进手术室,和美剧里面演的一样,硕大的无影灯挂在头顶上,各种看不懂的仪器,我躺在手术台边上,麻醉之后才能被搬上去。推我进来的师傅走了,没过多久进来两位护士,一边聊天一边做术前准备。对她们来说,这是不能再普通的工作,对我来说,这是心惊肉跳的折磨。

我只能乖乖躺在床上等着,听她们聊天,幸好在上海时间长,虽然不会说,但日常聊天还听的懂,不然这段时间真是,比等待考试开始还要难熬。

护士岁数不大,刚过三十的样子。我这个时候最大的心愿,不是早日康复之类,而是一切顺利,希望每个参与我手术的护士和医生昨晚都没有和家里人闹别扭,没有熬夜通宵唱K,安睡一晚,早上来得路上没有和任何人赌气……谁有过类似的经历吗?我躺在那里,脑子里翻来覆去想到很多医疗事故的的新闻,什么把手术刀缝在肚子里啦,生孩子屁眼被缝上了啊,唉,进了这里,人为刀俎呀!

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开始手术,我试着问护士,回答是,快了。是啊,快了快了,到底有多快啊。

“这里有没有洗手间啊?”我厚着脸皮问护士。是,你记性真好,我被推进来之前才刚刚去过厕所,从昨晚十点就没吃没喝了,可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呀。

“没有,”护士脸上略有难色,但还是用脚推过来一个大桶,用黄色大袋子套着,应该是装医用垃圾的吧。“喏,你就方便在这里吧,自己能行吗?”

“能行,谢谢哦。”我从床上挪下来,右脚点地斜靠在床上,挤出两滴。唉,憋得那么急,原来才两滴。惭愧啊。

我站在地上,这才看清楚病房,足有四十个平方大吧,护士在角落里做准备,也可能是没戴眼镜的原因,我看她们觉得好远。无影灯比农村用的大锅还要大,罩在手术台上,推我进来的担架床紧挨着它,床头是一台仪器,凌乱地连着管子和线,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楚具体是干什么的。

再躺到床上没多久,麻醉师和医生就陆续都来了,护士让人处理了刚才的袋子,在我右手腕扎了针,开始吊盐水,我知道手术要开始。医生过来和我打招呼,叫我不要紧张。两位麻醉师一男一女,男医生看上去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女的戴着眼镜,从言谈来看,比男的资历更深。他们互相说着什么,听不太懂,估计是麻醉方面的事情,不过那女医生一句话我听得真切,听了心里一惊。她说:“唉,我昨天把腱鞘炎给揉进手腕里了,今天麻醉你来做吧。”

我是要有多杯具啊!真是越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针刺了好久也没有扎到位置,我躬着背,佝偻着躺在担架床上,任凭麻醉师拿着粗大的针头在我的脊椎之间穿刺。男的试了两次不行,腱鞘炎的来了,一边叮嘱我,一边扎,但总是找不到位置,不是麻痛,就是会扎得左腿电击反应,我已经疼得满头大汗了,做手术的医生也过来安慰我。记不清试了多少次,起码换了两节脊椎了,腱鞘炎说什么“腰肌沙砾化”得厉害,我心更凉了,心想全麻算了,遭这个罪!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个麻醉师,腱鞘炎告诉说这是他们科室副主任,一个年纪稍长的声音很温和的大姐,她试了两次,还是会有电击反应,一边跟我道歉,说她们也很努力,换个位置再试两次,希望能成功。

我知道,我理解,这事儿谁都不想的,对医生来说,最好是直截了当一步到位,他们也省事。可我怎么就这么背呢,我马上就想到小时候我姥爷被抽脊髓化验的场景,也是扎了好多针。呜呼呀!我躺在这里被两根大头针那么粗的针头在脊柱穿刺,心想,当年共产党员被严刑拷打也不过如此吧!

谢天谢地!终于麻醉成功了!我特么的感言就是,感谢这位副主任,虽然我都没见到她,希望腱鞘炎的技术能更上一层楼,不然我这份罪白受了!

变故 8/13 ――开塞露

病房在11楼,我是16床,我到时,病床刚空出来,四人一间的病房,有一张床是加出来的,在阳台上,躺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半老的老人家,烫着汤普森一家的头型的他的爱人,虽然徐娘半老,但脸非常白净,年轻时候,她也应该是小家碧玉型的美女。后来才知道,他是位医生,泰州人,退休了又被返聘到南汇一家医院,要主持建立一个科室,可是设备刚买来,刚起步呢,就发现病了。

他的病也挺传奇。12年前,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撞了他,结果他没事,骑摩托车的撞死了。前阵子,他总是觉得髋关节不舒服,拍了片子才发现,关节内磨损得厉害,原来是当年撞击留下的后遗症,关节内留下了碎骨头,这么多年一直在磨损。他是从泰州医院转来的,老人家话很多,就想找人聊天,可惜爱人走了以后就没人和他聊了,请的护工和他又聊不到一起。

1415床都是运动受伤的,14床是踢足球撞坏了膝关节,15床是打羽毛球伤到了肩膀,比起他们,我这属于小伤。

我躺在病床上,护士一会儿就送来了衣服,嘱咐了很多事情,检查指甲,刮腿毛。我到的时候才11点吧,15床探视的人就送吃的来了。两个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带来三、四个有轮胎那么大的白色瓷坛,里面装了水饺、汤菜,戴帽子的点头哈腰,问是不是满意,够不够吃。15床吊着右肘,坐在病床上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刚打完点滴,腰间夹着枕头。戴帽子的又凑过来,笑着问,×总,你这不方便,要不我帮你吧,没事,××总就是让我们来帮忙的,我来喂你吧。15床的挠挠头发,说不用,他自己能行。又坐了一会儿,让护工过来把吃的都放到桌上,那两个人就在墙边看着,戴帽子的又问,×总,怎么样,还合口味吗?

我躺在床上看书,14床是小两口,男的个子不高,但很壮,右腿绑着防护靴,还在打点滴,女的一副OL打扮,黑色职业套装,长得挺好看,靠墙坐在床边,陪他的。男的电话不断,躺在病床上还遥控着公司的事情。看女朋友倦了,她就说她该好好练车,不然就可以开车回去休息了。那女的说她不是不会开,是上海车太多了,国外路上车没这么多,她不敢开。

15床的吃完了,戴帽子的赶忙过来收拾,问够不够,还需要什么,确定没问题了,才唯唯诺诺地约了4点来接他。我后来问15床,他说这俩人不是给他面子,是给他老婆面子。至于他老婆是干啥的,我就不好再问了。等他出院了,加床的那位老医生说,他背景挺大,前两天来了个当官的看他,看肩章是师长。

一切安顿好了,父亲下楼买了脸盆、尿壶,就等着手术了。下午姨夫陪我做完检查就早早赶去机场了。父亲坐在椅子上,幸好15床走了,留下空床,不然这些天够他熬的。

傍晚,护士又来了,叮嘱说晚上十点之后不许喝水进食,手术前要排便,不要穿内衣,上衣要反扣着穿,balabala,最后留下两瓶开塞露,我还头一次拿到这个东西。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她说晚上睡觉之前用。我看了说明书才看到它的作用,晚上来送药的生活,我又问护士,能不能不用啊,护士说,还是用吧,麻醉之后你就没知觉了,万一手术时出来了就不好了。

睡觉之前,我带着这两瓶开塞露,紧锁眉头,从来没用过呀。我摸索着,冰冰凉凉的,挤进去,呆坐在马桶上,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左脚搭在椅子上,小腿上的毛已经被剃光了,医生用马克笔画的箭头标记还没有洗掉,也不用洗了,明天就要手术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要拖到中午才手术就更惨了,不吃不喝,手术完还要平躺六小时,之后才能进食,唉,我已经觉得自己瘦了。正胡思乱想呢,感觉来了,我艹,忍不住了,跟拉肚子的感觉一样。这开塞露还真管用啊。

变故 7/13 ――住院难

不出所料,他们俩在楼下的几个小餐馆都买了点儿,结果就是沙县小吃、安徽土菜馆、兰州拉面和吉祥馄饨的大杂烩。还没吃完呢,我阿姨就打电话来了,问住院没。还没告诉她呢,医院床位紧张,住不进去,要等着。这下可把她惹急了,开始催。被她这么一催,我们还都急了。

医生的说法,如果没在当时马上手术,那么在控制肿胀的情况下,一周内手术即可,这样对恢复影响不大。我一听也就没着急,一周呢,我这才两天,而且他答应有床位马上就通知住院,跟腱手术优先。

要不说是年轻呀,嫩,我就没想到医院周末不手术的,现在周三了,如果周四不能住院,那要等到周一周二才手术,如果再有点儿磨蹭,就超过一周了。我阿姨这电话就跟催化剂似的,搅得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团团转。怎么办?打电话给医生,结果他晚上查病房,还没有交班,住院申请要明天早上才能交上去,有没有床位还不清楚。厄,三个人开始琢磨了,是不是要给点儿好处啊,可是给多少啊,不管了,先把他约出来再说。

九点多了,再打过去了,电话没人接了。一直打!过了半小时吧,终于通了,我姨夫拿过去说,大概说了意思,医生就说刚回家,很晚了,明天要手术,不方便出来。我姨夫就说,你家住哪里,我们过去,很快的。医生就说很远,不方便。我姨夫就说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出来聊聊,家长从老家过来,想了解一下孩子的病情。医生就说明了病情。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肯出来。

我早上去医院看得是位戈医生,年轻人,复旦的,知道我是同济的,还是邻居。知道我是做高尔夫杂志的,他说自己刚学打球,我们还聊了一阵子高尔夫,他说在写关于高尔夫方面的文章,我也很有兴趣,一直想做这方面内容,但始终没机会。唉,生活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要不是跟腱断了,我也不会认识他了。

无奈,三个人在家琢磨到底怎么办。姨夫打了电话,给烟台一个医生,当初给我姥姥治病时认识的,问了问回家治疗的情况。那医生说,这不是什么大手术,就是医生要仔细处理,费用大概一万左右。我还是不想回去,医保在这里呢,再者,我这一回去一堆人都要来看你,唉,不自在。

又想办法。我阿姨也问她同学,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医院里面的人,问了情况,说帮忙说说。可是,还是没有确切消息呀。每当这样,和长辈在一起商讨事情的时候,我就本能得像逃避,不愿参与,不愿动脑,觉得说了也没用,没人会理睬你。最后,他们在电话里商议出了最终结果,明天一早他们去医院找戈医生,如果能安排住院最好,如果还是没有消息就去别的医院看。恩,也只有这个办法。我倒不是觉得一定要在华山医院治,只是觉得他们既然开了运动医学科,应该有处理这类病例的经验。我当时并不知道,飞人刘翔也是在华山医院看的。唉,用我们“断友”常说的一句话,“没球星的命,有明星的病”,binggo

父亲又和姨夫碰杯,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了,买来的馄饨都已经粘在一起,开水倒进去也分不开了。好在终于有了结果,姨夫随便吃了两口,打电话让我阿姨把机票又改签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两人拿着地图就出发了。我躺在沙发上狐疑,前两天买这地图是想熟悉一下道路,方便以后开车的,现在倒好,还真派上用场了,一切好像都是在为今天做准备一样。我又怀疑,如果当天我跟他们去练高尔夫,而不是想和智勇了解一些情况,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个无妄之灾,还是,会有别的祸事?

我们每天都在翻来覆去思考很多问题,但是没有几个会有结果。时至今日,我也不确定当天晚上打电话层层转折后找到的内部人士到底有没有起作用,不过第二天早上,我终于还是顺利住院了。

变故 6/13 ――我背你,来!

生活总是以一种我们预料不到的方式进展。即便是一定会到来的事情,哪怕我们做出再多预想和估计,生活总是会有一种我们意料不到的方式。我知道爷爷病了,也没料想他病得那么重;我赶去ICU病房见他,却没想到他瘦小得像个受苦的孩子;我以为那是最后一面,没想到还有第二次机会;我以为会有奇迹,却不期收到了父亲的电话。我从没料到奶奶会和姑姑一样,脑淤血,家里人百般隐瞒,我料想她是病了,可没想到会那么快,我搭上午夜的飞机,以为会见上最后一面,没想到,只能在第二天一早,看到她蜡色干瘪的脸。

我哭了一个晚上,后悔,没有提前赶回来。生活有很多无奈,我只能庆幸,国庆节回来见过她了,那时候,她还能帮着拨玉米,虽然只能坐在地上。呵呵,印象里,最有一次仔细打量她,是因为她在灶上烧火时“打枪”了,火苗喷出来窜烧了她的眉毛和头发,一家人哈哈大笑。

这些事情想多了,心里莫名地酸楚。我时常会,在夜里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小想到这些,然后就哭了,看着路灯在眼前迷茫成一片光晕,然后深呼吸,擦掉眼泪,像没哭过一样继续走路。

我和小武边抽烟边聊天,看着一辆出租车过来,我姨夫坐在前排。我掐掉香烟,驾着拐杖往前迎了两步。父亲从后门出来,看了我一眼,又弯腰进去抗了一箱子烟台苹果出来,我笑着迎上去,问姨夫好。四个人往家走,父亲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扶着我的胳膊,一会儿又馋我的腰,可是放哪里都使不上劲儿,我也觉得别扭,快上楼了,我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来,你先上去吧。”

父亲穿着春节回去我给他买的衣服,抱着箱子,看着我打折石膏的左脚说:“你真行!俺兄弟四个那么能得瑟也没像你这样!”说完拉着我的胳膊要帮我。我心里说,那是你们没像我这样打羽毛球。

小武和我姨夫先上去了,我驾着拐杖要往上撑,父亲在边上干着急,又是撑胳膊又是架我的腰,可都没法用力,看着我吃里得往上挪,他一把搂住我的腰往上拉,像是抓起一袋子粮食一样。可这样还是别扭,我也觉得别扭,我说自己能行。他索性把苹果扔在一边说:“我背你吧,来!”

我哪敢啊,赶忙说不用不用,奋力往上蹦了两个台阶。就这样,我又费尽力气爬到六楼,父亲第一次来到了我在上海的家。

回到家,小武寒暄了两句就走了,留下我们三个人。我躺在床上,大口喘气,姨夫坐在椅子上,嘘寒问暖。休息一会儿,父亲和姨夫里里外外看了看房子,我躺在床上回答他们提出来的问题,面积,那一年造的,当初买多少钱,现在涨了多少……

我和姨夫聊天呢,父亲在客厅里搬搬弄弄,一会儿又开门,一会儿又关门,刚消停会,又拿着大包小包来问我:“这都是什么,又没有用,没用我扔了。”坐下没多久呢,他老人家开始大扫除了。翻箱倒柜,没几分钟又在门口骂上了,我就知道,他打开鞋柜一定会开骂的,无非是为什么买这么多鞋子,一两双能穿不就行了吗,还样样数数,篮球、羽毛球、高尔夫、休闲、正装……这是我帮他说的,他不一定叫得出来,我就忍了吧,毕业四年了,大学时穷得买不起的鞋我都买了,后来打篮球把脚崴了,那双篮球鞋就没再穿了,现在跟腱断了,估计那羽毛球鞋往后也就不怎么穿了。

没多久,父亲就从客厅到厨房,从卧室到阳台的收拾了一遍,大扫荡,我积攒了大半年有用没用的杂物全都清理出来了,各种购物袋就把客厅的一格柜子塞满了,新旧柜子里的杂物也都翻出来了,好多我都忘了,当时觉得扔了可惜的东西都大包扔进了垃圾袋。这家里就和心里一样,时间长了,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舍不得扔,留着又没用,结果白白占了空间,看起来满满当当,实际上杂乱无章,毫无用处。当初没舍得扔的物件,总有些前前后后的考虑,觉得有用舍不得,但是在父亲看来就都是垃圾。现在好了,全清理出来了。趁着父亲和姨夫到楼下买吃的,我驾着拐杖转了转,还别说,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的,房间还真的显大了些。

变故 5/13 ――亲人来了

给父亲打电话是字啊跟腱断的当天晚上,住院在所难免,马上要手术了,我得让我爸过来,总不能一直让小武在这里遭罪。

我拿着手机,刚给老板打了电话,脑子里想着她不快又无奈的神情,心里更加烦闷了。昏沉的夜里,还是有很多人在医院里来来往往,没人在意我这个坐在轮椅上的胖子,哪怕我神情在没落,我心想,哪怕瘫跪在这里乞讨,也没人会多看我一眼吧。人们住在一个小区,在地铁或者公车里面对面站着,在同一座大厦上班,在同一块场地打球,哪怕见过一万遍,仍然保持着陌生人关系。这种微妙的沉默成了人们不约而同和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家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这是城市的共同特征,越大的城市越明显。大家用标准的微笑和热情的寒暄与熟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大家互相认识,却彼此互不了解。

我仍然不知道邻居姓什么,不知道对门住着什么人。城市里的这种陌生人的社交模式让我感到自由,不管做什么,没有人会干涉和指摘,若干年来我习惯了这种生活,只在几个熟悉的圈子里打转,更习惯一个人放纵地生活,在下午起床,在深夜吃午餐,在早晨说晚安。没有老妈喊你吃早饭,没有老爸骂你去睡觉。这个城市就像是个巨大永不歇业的游乐场,你通过上班挣到钱,然后去影院、球场、商场、饭馆里玩乐。

如果你是本地人,父母给你买了房子买了车,那你就是这个游乐场的高级玩家了,可以在酒吧里泡妞,在午夜的包房里抱着美女嚎歌,可以在泛着鱼白肚的天空下开车上高架兜风,可以一周上班两天旅游五天,可以拿着新买的单反找各种模特拍照,可以根据心情决定是否炒掉老板。我是外地来的穷人。

在上海已经过了7年多了,今年92号就正好8年了。大学四年,毕业后就留在了这里,前年国庆买44.39平米的小房子,目前过着按揭度日的房奴生活。我来自胶东的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农民,可以想象,父母帮我买这小房子可谓倾家荡产。房子是我一个人在上海买的,付款签字前,我爸在电话里说:“小子,你可千万办个牢靠事,你这次要是出岔子,咱们家就算完了。”这是实话。

总算手续办完拿到房子了。头一年春节回家,看着亲戚们,每个人额头上面仿佛都写着牌子:三叔两万,小叔两万,姑姑两万,舅舅阿姨三万……晚上我妈对我说:“小子,你可千万争气,咱使使劲这两年把钱都换上,叫人家看看,别叫人把咱看扁了。”

一年,省吃俭用,一家人把我爸这边亲戚的钱还上了。终于可以缓口气了。今年春节回去,一家人总算轻松了。焦点从钱转移到了我的身材。可是胖又不是我的错。我这一年除了上班出差,光蜗居在家省钱了,能不胖吗。

爸妈可光不了那么多,他们不知道现在的胖子都是生活质量差造成的,以为我好吃懒做呢。这下可好,全家批斗。坦白说,我胖是胖了点儿,但也不到那种十恶不赦的地步,本来打算在家享受一下春节期间的美食,回去好好减肥的,那可是家乡的美食呀!可是我越想吃,爸妈就越骂,越不让我吃,我心里就窝着火,心想我一年才回来几天啊,加起来不到半个月,还不让我吃。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这么说,毕竟是父母,他们也是为了我好。

在家的那几天,我的一日三餐几乎就是在斥责声中度过的,我始终也没反驳,嘴上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心里虽然不乐意,但也没顶嘴,他们说他们的,我死皮赖脸吃我的。

大概是初三晚上吧,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又凑在一起吃饭,喝了点儿酒,说说笑笑,我正要夹菜呢,我妈把盘子收了,不让吃了。唉,那我就夹别的呗,好歹把手里的饽饽吃完,我就又夹了一口虾酱,鲜哪,饽饽就虾酱,我最喜欢吃这口!

正吃着呢,我爸也开始说我:“这个bia孩子,怎么还在吃,不要脸了么!”

“我吃饭怎么就不要脸了?”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这些天忍不住了,我越想越气,又加了一句:“我吃饭还吃出毛病了吗?没有不管的,连吃饭都管。”

“你吃那些弄么?”我爸没寻思我能反驳他,眼睛一下子瞪起来了。

“我吃了多少呢?我一年才在家吃几顿饭?你们上顿骂下顿骂,我还不知道减肥嘛,用你们骂?!我回来不就是图吃点儿好的嘛!”我索性不管那么多了,当时脑子也不管什么场合、辈份,想起什么就吐露什么。

“那你吃那么些弄么?吃饱了不就行了吗!”我爸被我说愣了,眼睛气得瞪得溜圆。

“我不知道吃得多吗,吃得多我回去减肥不就行了嘛!我来家不就惦记着好吃好玩吗,你们这样整天吃都不让吃,还让不让我回来了?”我越想越气,四下里十几个人都跟消失了似的,我嘴里还塞着半截饽饽,父亲在我身后嗑瓜子,手里捏着瓜子举在半空,如果不是这么多人,他估计是要抽我的。

我也气不过,都二十七八岁的人了,一年总归在家才几天呀,你们天天骂天天骂,饭都不让吃舒服了,我又不是孩子,我不知道减肥嘛!越想越气,我把手里半截饽饽往饭桌上一扔,“不吃了!”扭头就走。

刚离开房间,走进厅里,我就晃过神来,觉得不对,我毕竟是小辈,这么一走可不行,扭头又回来了,笑呵呵地捏起刚才那半截饽饽,又去夹虾酱吃。这下子我父亲忍不住了,瓜子也不吃了,站起来嘟囔了一句:“好哇,你吃去吧,×××,好像是谁要害你一样。”走了。

十几个人的房间静得出奇。

吃完半截饽饽,我也不吃了。我妈在炕上好像刚醒过来似的,说:“你这回是真惹他生气了。”说完大家开始议论。不管什么事情,有我伯父在自然是能够被化解的,大家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结束了当晚的筵席。

后来,我也没道歉,倒是我妈气得牙疼,不过她也没再说我。回到家时,父亲躺在炕上看电视,我刚坐下,他就出去了。“估计是到商店里看别人打牌了”,我妈说,“可能是等着我去叫他回来。”我也没去,熬了一阵子,还是到我房间睡觉了。第二天一早,我听到房间外面一阵熟悉的悉悉簌簌的声音,不一会儿,门缝漫出了淡淡的烟雾,炕头又热乎起来了。我叹了口气,听着父亲在外面打扫烧炕留下的草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在暖暖的被窝里睡着了。

两天后,午饭吃到一半,酒还没喝完,长途车就打电话过来催我走。父亲急急忙忙骑摩托车把我送到高速路口,我嘴里还回味着鲜美的饺子的味道,就透过窗玻璃挥别父亲,离开了待了不到10天的老家,返回上海了。

没过一个月,我和父亲又见面了,他头一次来上海,不放心,我姨夫把他送来的。下了飞机,他们打电话给我,我还在公司交待工作,光顾着往家赶,忘记把住址发短信告诉他了。和小武刚上出租车,他的电话就来了:“你在弄么,这时候了还不发过来!”

“知道了,我刚上车,这就发过去。”说完他就挂了。我心想,哼,凶凶凶,我都这样了你还这么凶!

我和小武站在楼下,望着车进来的方向,点了根烟,可预见的未来,这是我抽的最后一只烟了。没抽完呢,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

变故 4/13 ――我的惨痛的手术史

虽然没有拍片确诊,但住院手术治疗看来是在所难免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打鼓,长这么大,虽然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从小闯过不少祸事,在医院开刀缝补都有过,但是需要住院还是头一次。我开始从头到尾回忆在医院的遭遇。

小时候牙长不好,在上颚牙龈鼓出一颗牙来,那时候估计六七岁吧,也可能不到,因为记不起可以参照年龄的细节,只记得很小。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到镇上,不记得路途,不记得医院医生,只有两个印象,一个是拔牙之后嘴里咬着棉花球,味道怪怪的;二是,拔牙之后我爸给买了糖葫芦,可是我没法吃,一直拿回家,把棉花球拿出来才吃的。

高二的时候吧,不对,是高一,春季运动会,体育委员让我报了跳远和4×100米接力,我穿了钉鞋,大概是倒数第二个跳,落地起身的时候,左脚的鞋钉挂到右手拇指的第一个关节,我一看,雪白的骨头都露出来了,过了一会儿血就漫出来了,班主任赶紧送我去医院,缝了有七八针吧。从此有一个多月时间没怎么写作业。伤口现在还清晰可见。

说道右手拇指,唉,她算是多灾多难吧。除了这次受伤,我第一次进医院处理伤口也是因为她,不过那次更早,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吧。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养成个习惯,走路时喜欢沿着墙根走,眼睛盯着地上,总希望发现什么铁片、弹珠之类的“宝贝”。有一天,我还是沿着人家屋后的墙根寻觅,突然看到一个灰褐色的瓶子,里面装了白色乳胶之类的东西,我只记得这些,至于碎瓶子是怎么割伤手指,那么多玻璃碴是怎么钻到肉里的,我都不记得了,流血没有都记不清了,反正后来这伤口一直没好,好像还感染了。

没办法,我妈带我去烟台,那时候我姥爷、姥姥,舅舅和阿姨都在烟台,住在姥姥家,租的房子。那时候一听说要去医院我撒腿就跑,我妈和舅姥爷(对,同去的还有舅姥爷)守着巷子两头,把我堵在中间,好像要逮住一只扑腾地厉害的公鸡。要抓我,他们两人还要通气:“你看好啊,可别叫他又跑了。”

过了好久,我也实在跑累了,估计跑了好长时间了,最终被逮去医院。我那时候就动手术了。我太调皮了,医生让我妈、姥爷把我按在病床上,她在拇指上处理伤口和玻璃碴。其实也不疼,感觉就像一个圆珠笔钢环被按在手指上,可是我莫名地就是要嚎叫,那真是嚎啊~,后来医生阿姨说,从没见过那么能叫的小孩。唉,谁叫咱农村孩子有力量呢!

嚎也就算了,手脚乱蹬乱踹,我妈、姥爷,不记得有没有我姨,都按着我。我看看实在没辙了,心想算了,突然发现舅舅没在,我就又嚎开了,“舅啊,舅啊,快来呀,救我呀!”我本来是要喊他来解救我的,结果他进来二话不说,一把就把我制服了。这个世界安静了。

唉,往前看太慢,回过头才几天。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爸前两天晚饭时说的,手术后父亲就留下来照顾我,做饭、收拾屋子,都是这个强壮的农家汉子,让他干这些活,总感觉别扭。我吃完饭,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把碗筷拿进厨房刷洗,想起他和姨夫刚到上海时,是呀,才几天啊。

变故 3/13 ――小武

这两年被钱压得喘不过气来。紧吧紧吧攒点儿钱,先还了大头,本想今年可以稍微放松点儿,不用那么紧张,没想到遇到这么个变故。在石膏室外面等医生,我脑子里盘算着要怎么跟我爸妈说,忙活了这么多年,7年多了,儿子在上海买了房,老人家还没来过上海,平时让他们来,总是舍不得花钱。谁能想到,他们第一次来上海会是这样的缘故。哼,不肖子啊。

打上把厚重的石膏,我坐在轮椅上,被小武推到门口。抽根烟,透透气。幸亏有小武,不然我还会怎不知道怎么办。跟着我忙了一个晚上,九点多了,才跟大嫂打个电话,晚上要在我家睡了,明天得起早来挂号。

小武,东北人,长得像是南方人,没有北方人的大块头,但为人处事很周全,比我大四岁,07年我进公司后认识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像大哥一样帮我,我倒是很少能回馈他。一直很感激,现在,又多了一份感激。

小武这人,怎么说呢,不能叫做乐于助人,我觉得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乐于助人”这一说,凡是要帮助别人的,都要付出,而且从朋友的角度出发,这种付出是情谊上的,不计回报的。被助者事后一顿饭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许以生死相报。虚。

在帮助别人这个问题,口若悬河者众,退而结网者寡。偏巧,小武就是这样一个织网的。

前两天吃午饭回公司的路上闲聊,说道他一个朋友要结婚,女方执意要让他朋友付礼金2万,要特意开车从河南老家把新娘接到上海(他们人都在上海)。这朋友囊中羞涩,问小武借钱。小武借了,一万。我问小武,这些年外面一共借了多少钱,他抽了口烟,站在红绿下面弹了弹烟灰说,四、五万吧。

三十岁了,结婚一年多,自己还在省吃俭用打算攒首付买房子,下半年还打算要孩子,就这样,他还往外结了这么多钱。“怎么办呢,不借多不好,这是大事呀。”小武哥就是小武哥,这时候还在考虑“理儿”。

这些钱他大多借给同学、朋友了,很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都收回来。他现在用的手机,多普达的,两年前他借了两千块钱给一个朋友,年底他朋友把这手机抵给他了,当时市价两千多,小武同意了,把原来用的诺基亚7610给了家里人用。现在,这手机也过时了,不知道哪天他哪个朋友会不会又抵一个给他。

打完电话,我们站在3号楼出口,三月初的上海还很冷,我们正好又在23号楼的夹道这里,夜风更劲。这叫窄管效应,我看央视新闻学的,不知道为什么记得这么牢。

走吧,耗在这里又没用。小武推着我,到了乌鲁木齐路那边的门才想起来,把轮椅还了得去买拐杖啊,不然没法走路。我半边屁股靠在细石墩上,右脚点地,左脚悬在半空,看着小武先跑去把车还了,有问了保安去买拐杖。10点多了,他得把医药店的门敲开才行。

灯火阑珊,哪怕是夜里,医院门口也人来人往。在这里没人在意你,大家都各怀心事,各有各的难,我倚在石墩上,揉着酸痛的右腿,从羽毛球馆到校门口只有二三十米路,我一条腿蹦过去,脚底板都快断了,唉,我心里琢磨,谁也别说什么理解,没缺胳膊断腿的人,谁也不会理解残疾人。真难啊!

一支烟的功夫,小武终于回来了,拿着一副拐杖,190。当时我喜出望外,终于有拐杖不用再蹦达了,后来才知道,这拐杖平时90块都不到。奸商!

打车回到楼下,我仰头看了看,这栋半旧的楼房在深夜显得格外深邃,斑驳的墙皮在路灯的昏黄的灯光的抚摸下仿佛要飘落下来,我顺着楼梯一侧的窗户往上数,一二三……,六楼,唉,后悔啊,当初为什么不买有电梯的房子呢……

别扭地架起拐杖,蹭进楼道,楼梯下的狭窄过道挤着几辆自行车和助动车,一辆破自行车的屁股被架在半空,我横着身子挪进去,心里想着,等我养好了tmd我拿大锤把你们这堆烂车全砸了!

六楼,一百多级台阶,对一个跟腱断裂的180斤的胖子来说,简直是,上吐下泻般的灾难!小武也没办法,他估计120斤都不到,骨瘦如柴,让他背我,那简直就是惨绝人寰啊!一咬牙,胖哥哥我自己上!

一边爬楼我一边想,如果将来真的把我爸妈接来,他们上了岁数了,怎么爬这楼梯啊?就好像门口九号线的出口,没电梯,只有另一侧的出口有电梯,其他三个出口都是七八十级台阶,我好几次看到老太太拎着拐杖抓着栏杆,一步一步往上腾,看着都辛酸,想着就心累。

说到累,这单腿双拐爬楼梯绝对累!还没到三楼,我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右脚掌的筋像是一条烧红的铁棒烫在肉里,又疼又酸。我靠着拐杖让脚离地,使劲把脚趾头上下活动,缓解一下脚底板的疼痛。唉,这比什么都减肥!我摸了一把汗,接着往上腾。

到了6楼,我撑拐杖的胳膊已经累得颤抖了,小武刚打开门我就钻进去了,嘣嘣蹦进卧室,一下跳倒在床上,我艹,终于回家了。

我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小武抽根烟,打开电脑看股市行情了,一边看一边鼓动我,“你也买点儿玩玩,少弄点儿,学习一下”。我不是不想,是不能呀,除了还贷还要还借亲戚的钱,剩下就没了。不过我确实打算买点儿,积少成多,学习一下。

看完股市,小武终于安心了,下楼去买了泡面,忙活了一个晚上,饭还没吃呢,说来惭愧,我都忘了这事情。看着他吃,我也不饿,艹,士力架名不虚传啊。

变故 2/13 ――你怎么总是曲解我的意思

去医院,可是去哪个医院呢?双子座的犹豫、纠结在这个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坐在出租车上,我原打算去近一点儿的六院,可是后来想起“一瞥一笑”哥的叮嘱,一咬牙还是决定去华山医院看运动损伤科。其实,我主要是舍不得多花车钱。

一路上小武和司机在探讨断没断,我心思早慌没了。到了华山医院,在门口保安的指点下,小武去借了辆轮椅。500押金,小武也没带钱呀,我从翻出钱包,刚从银行取的钱,一张一张数,后来索性掏了一把塞给他。

终于看到医生了,不过晚上急诊只有骨科。这是个相当会翻白眼的男医生。为什么这么说呢,他翻白眼的过程相当漫长,在把脸扭过来完全面对你之前,确切地说,在扭转的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皮是闭着而且是绷紧的,颈部扭转动作完成后,脸就位了,眼皮才伴随着嘴皮子慢慢跳开。那斜45度的一瞥真给人一种要拿鞋底拍他的冲动。

“断了吗?”

“断了……我摸起来是断了。”

我一阵头晕。

“住院吧,明天拍片,尽早手术。”

我又一阵头昏。

“医生……那个……要住院啊!?”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像当时那么不知所措。我说什么问什么纯粹是无意识的,我也不知道目的,不晓得会是什么结果。我跪在椅子上,医生还在用手捏腿肚,小武在我身后看,我手靠着墙,盯着一条裂缝,心想,这么大的医院,墙上也他妈有裂缝。

“不住院怎么手术啊?”医生坐在桌前,翻着白眼惦着头。

“一定……要手术啊?”

“不手术怎么办?不手术也可以,”他继续有条不紊地惦着头翻着白眼说:“不过,你这条腿就永远没力量了。”

我一点儿都不恨着医生,但是我当时在心里骂了成百上千次“我艹”,我真不是骂他的,虽然我不知道我实在骂谁,我该骂谁呢?我艹我艹我艹……

“那我住院了,然后呢?”

“明天安排检查,然后等着做手术。”

“那我明天来不行吗?”

“明天来了要重新开始,现在住院明天就可以直接去检查了,你明白吗?”

“那我明天来检查不行吗?”

他往后倒在椅背上,拿笔点着病历本说:“检查要等住院后做,你身体情况允许了再手术,不是你来了就能住院检查的。”

“哦~那行吧~”我嘀咕着:“那现在住院明天检查完就手术吗?一定得手术吗?”

“你怎么……先住院,然后做检查,最快也要后天手术。不过你放心吧,你这个(跟腱伤)是新鲜的,通常一个星期内手术对恢复没有太大影响的。”

“那我等到检查结果没问题了再住院手术就行了,是这样吧?”

“你怎么总是曲解我的意思呢?”他也快崩溃了:“要先住院才行……”

他也懒得解释了,连着打了三个电话,问病房有没有床位,我艹,大医院床位真紧张,连加出来的床都没了。

“看吧,没床位,你还犹豫,现在想住也进不来。”

真悲剧,我使劲想找个解决的办法,可是找不到,没经历过呀。

“医生,我不是故意……我一个人在外地,也没经历过,所以担心呀……”

“你一个人啊?”医生挑了我一眼:“那不行,你得找人陪护呀,特别是手术完的一两天,你不能下地走动,你这种情况我还不能马上让你住呢。”

我艹,一阵头昏。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玩笑开大了,要手术住院哪!我从小到大跟医院沾边的回忆一齐涌上头:我想到小时候在医院看望换脑瘤的姥爷,躺在病床上,佝偻着身子,两个护士硬是抽不出脊髓化验,疼得妈妈舅舅都哭了;ICU病房里,弥留之际爷爷格外瘦小,像个干瘦的老小孩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喘气,看着孙子站在面前掉眼泪,却说不出一句话;脑淤血的姑姑,太突然了,她标志性的爽朗的笑声还在眼前,现在却躺在病床上动态不得,话也说不出……我艹,我都不知道怎么喘气了,我艹。

我赶紧喘口气,壮着胆子问医生:“那个,医生,住院手术一共要多少钱啊?”

“手术、住院,一共要……你有医保吧?”

“有”

“一共要一万多吧,跟腱靴比较贵,好一点儿的要三四千,这个不能报销。”

我艹艹,一阵阵头昏。

刚把工资卡里钱都取了,还了按揭,交了信用卡,这个月没剩俩子儿。过年回家刚还了买房子借亲戚的钱,本想今年可以轻松一点儿,艹,辛辛苦苦干三年,一下回到解放前。又穷了。

2011年4月7日星期四

变故 1/13 ――跟腱断了

跟腱断了。我艹。

我从来没有那么沮丧过。来得太快了。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那是个什么样的夜晚呢……31号星期二,因为大家提前约了打羽毛球,所以记得清楚。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买了士力架,刚下班,横扫饥饿。开打之前我还像模像样热身呢。刚打没多久,要往上扑一个球的时候,突然听到“嘣”的一声,从脑后嗡的一下子,感觉被谁拍了一巴掌。脚后跟是麻木的,像是推铅球的时候,球突然在肩膀上溜下来,砸了脚跟……

当时我就站不住了,心想坏了~赶紧躺下,脱了鞋,试了试,脚踝还能转,但脚掌不敢着地,试了几次,站不起来了。我艹,当下心凉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感觉确实不好。为了减肥,春节回来我基本是一周打两次羽毛球,每次两小时,之前我已经感觉到跟腱疼了,不过我以为是疲劳,没在意。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坐在场边的椅子上,当时我还不知道有多严重,还有心思琢磨为什么会“嘣”地一下跺地板的声音。现在我想明白了,往前扑球的时候,脚掌发力,脚跟提起人往前冲,结果发力太猛,跟腱断了,被提到空中的脚跟没了跟腱的牵拉,自然就嘣得砸到地板上了。

一圈人围上来说些没用的,争论是不是跟腱断了,我脱了袜子,用手摸摸,有一段明显是凹陷下去的。他们还在争,我心里已经悲凉得跟明镜似的了。给小武打了电话,一会儿要去医院。这时候来个哥们,在隔壁一块场地的。问了问情况,让去医院拍片子看看,说去华山医院拍个核磁共振,他当初跟我情况差不多,不过他没有完全断,保守治疗的。我满嘴感谢。

临了我问他,恢复了多长时间才再打球的?他说,两年。艹,我一听就石化了。

小武终于来了,我单腿蹦着要出门,正好又碰见那哥们在门口擦汗,他看了我一眼,以我前所未见的眼神,和从未领略的诡异微笑相送。

他那一瞥一笑让我困惑了很久,我自认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但那一瞥一笑我实在看不明白。直到手术之后,我斜躺在沙发上,一条腿在靠背上垫高,体验着伤口随心跳传来的疼痛,才明白,那是浓缩了他两年多的缓慢而艰苦的复健之路,汇集了同情、苦楚、庆幸和幸灾乐祸的一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