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次,我疼得醒过来的时候,觉得住院的是父亲,陪护的是我。这让我更害怕了,虽然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都亮了。我刚睁开眼,护士就把药送来了。
“16床吃药啦,叫什么名字?”今天又换了新的护士,以前没见过,左面脸颊上有颗痣。
“张君楠,”我还没清醒过来,欠起身子把药接过来。“今天要打几袋药啊?”
“我看看哦,”她在药单上写着什么,然后嘟着嘴说:“两个大的一个小的,晚上还有个屁股针。”说完带着痣一起走了。
唉,我看着挂在床头的一袋药,一阵苦闷,“今天要换左手,昨天右手打得疼了。”父亲从外面走进来,拎着包子,这是下去买早点了。“这包子你肯定不爱吃,跟我们那里的不一样。”我跟父亲说。
“是吗?”父亲一脸狐疑地坐下来,不太服气地要了一口,“我艹,可不是嘛!看着可是好样。”说完一个包子就填进去了。
“唉,今儿又得三袋呀!”我和父亲抱怨。
“你这还算多吗,”父亲一边把早餐摆在桌上一边说:“你婆(奶奶)住院的时候打吊瓶,手背都肿的多老高。”他还打算说什么,突然不说了,把桌子摆好了又说:“快吃吧,早早晚晚反正那些药得打完。”
奶奶春节前刚去世。走得很突然。最近家里不太平。
去年国庆节,我回家,下了车,在县城给家里打电话,我爸说,你要不去先去看看你姑吧。我听了这话,心里就凉了,我拖着行李箱正往回家的车上走呢,一下子愣在路中间,不可能呀,我姑姑还很年轻呀,我真不愿意想,这两年,我回来几次都有事,爷爷病重、去世才一年多,怎么会又出事呢?我一度怀疑自己是灾星么,回老家不是探病就是出殡,怎么能这样呢!
我赶到医院,真不愿意去病房,爷爷住院的时候也是这栋楼,这大厅、电梯看了让人心里发凉,我想到《活着》里面的那间病房,不愿意把自己套进那个故事。但这是县城最好的医院,虽然不该这么想,但亲戚这么多,将来老人身体不好,我迟早还是要来这里的。
我越想越怕,电梯门刚开,我姑父正好从里面出来,他比上次过年时胖了一点儿了,本来秃顶的头发更稀疏了,横七竖八地散在头上。看见我,他眼神闪过一丝惊讶,但瞬间就又黯淡了,我们挤进电梯,我才发现他脚趾缠着纱布,问了才知道,他的脚在厂里打水泥管时被砸了,也没多久的事,还没好呢。祸不单行,我在心里叹气,勉强挤着笑,壮着胆子走出电梯。
姑父穿着拖鞋,一只脚擦着地,在楼道里蹉跎。我拉着行李,跟在后面默不作声。楼道里安静得出奇,行李箱轰隆隆像火车一样驶过。
我走进病房,看到小叔坐在病床前,把姑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再按摩两下,如此反复。姑父走过去,俯身对姑姑说:“你看看谁来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没有丝毫顾虑,我意识到,一路上最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我一下子轻松了,拎起箱子两部跨到床边。
剪掉了头发,姑姑的脸更胖了,不能说话,她只能看着我,喉咙和下巴起起伏伏,始终挤不出一句话。我赶紧说,我放假刚回来,等等。她的头上还包着冰块,脑淤血,如果不是我姑父脚被砸伤在家休养,发现得早,姑姑的命可能就没了。我替过小叔,帮她按摩手指,一边按,一边哭。弟弟在高中住校,还不知道他妈病成这样,当然,我奶奶也还被瞒着。
我在家待了没几天,帮着三叔把奶奶的玉米给脱粒了,那时候奶奶身体还很好,看见我回去,她格外高兴,打玉米的时候,她还帮着收拾穗粒,不过没法蹲着了,她一屁股坐在棒棒堆里,胳膊靠在小板凳上,挑没打干净的玉米穗,把玉米粒拨下来。都弄好了,她先撑着凳子坐直,然后一只手撑着凳子,一只手撑着地,费力地把屁股抬起来,我赶紧放下手里的铁锨,把她拉起来。要是在往年,她肯定一扬手说:“去,我不用你。”现在不一样了,她拉着我的手起来,站定了,抚了一下头箍,缓缓往前挪了一步,扶着墙,喘口气,看着三叔和大伯把玉米收拾成堆,又擦着墙边走到门边,叮嘱了几句缓缓进去了。她真的老了。
在之前,我从来没觉得奶奶会老,虽然她早就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是精神一直很好。奶奶在村里也是有一号的人物,虽然我没见识过她的厉害,但是村里没人不怕她的。我妈就很怕她。这么大个家,全靠奶奶把持,打个比方,说她是我们家的王熙凤绝不算过。王熙凤怎么能老呢!现在可好,真的老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会掉饭渣,有时候油都留到手上,顺着手滴到炕上了,她还不知道。我赶忙悄悄拿纸给她擦擦,她也不说话。前几年,我上大学的时候,她还只是让我闻闻肉变味了没有,看看鱼洗干净没有,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有一天会老去。现在我知道,像她这样强势的人,也是会老的,你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
爷爷一直都很显老,因为他本来就比奶奶大8岁,又瘦削,所以显得更老些。他去世之前的一个春节,有一天晚上,我跑去他房间,发现他还没有睡,就陪他聊天。他跟我说了很多,说他年轻时在上海的样子,大盖帽,笔挺的军装,大腰带还有绑腿,年轻帅气的排长。发了饷,就去看戏,多少钱就能看一场什么戏,中午吃什么,晚上干什么,说了有两个小时。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确实和帅气,还有一张在雷峰塔下面照的,也很神气,不过以前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年轻时在上海的事情。可我什么时候又问过他呢。末了,他一个劲的感叹,老了,老了,似乎是在问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唉,人为什么要老呢?”
我说给家人听,大家都一笑而过,奶奶也没吱声。奶奶是个非常强势的人,非常坚强的人。我们小辈的人只是知道她的威严,不全知道她是如何树立这种威严的,极少的事情,也是从别的人说的。
小时候,我姥姥家来了个客人,说是很早很早从我们村出去的什么人,吃饭的时候,说到我爷爷奶奶,我晴天霹雳一般地知道,爷爷是离婚后娶的奶奶。我当时害怕极了,也不知道怕什么。后来那老太太又说,我奶奶厉害,当时我爷爷的母亲很厉害,抽水烟,上一个媳妇很怕她,但是我奶奶不怕,有一次我爷爷给我老太挑了一担水,我奶奶生气就把水全给倒在地上了。这个故事没有开头和经过,只有这样一段,也没有人考证,更没人敢去问奶奶,但是大家心里都是知道的。至于为什么要倒,为什么不让爷爷给我老太挑水,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从我上小学四年级开始吧,每年春节,她都立下规矩,不管人在哪里,兄弟姐妹都要凑到一起过年。这么多年从没变过。后来,哥哥、弟弟和妹妹先后有出国的,春节不能回来,她从不当面说出来,总是背地里埋怨,把孩子送那么远去干什么!言外之意是在说我,别再上海了,太远了,还是回来的好。我也不说什么。每次上学要走了,她还是会塞给我两三百块钱,每次打电话都说,多吃。
用我妈的话说,奶奶就是生错了时代,如果赶上现在的时代,她肯定是个女强人,能成个人物。即便在那个年代,她辛辛苦苦拉扯5个子女,笼络这一大家子17口人,兄弟情深,妯娌和睦,一派和气,实属不易了!
我是上大学以后才知道,奶奶从小没有母亲,父亲是哑巴。幼年就遭遇不幸的她一场坚强,哪怕在最艰苦的岁月,也没有人见到奶奶哭过,哪怕在爷爷去世,姑姑重病时。
爷爷病重的时候,是两年前的五一节,我得了电话匆匆赶回去,那时候他已经住进ICU病房了,我回去就进了病房,他受得像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我远远走过来,泣不成声,他恐怕是知道不好了,也流了眼泪。我站在床边,抓着爷爷的手只顾的哭,一句话说不出话来,刚开口就哽咽住了。父亲在一旁说我是放假回来的。我缓了好一阵子,才平顺了呼吸,说了两句安慰的话,没说完,就又哭起来了。
后来父亲说,当初他骑车把爷爷送到邻村诊所的,结果越来越严重,从村里到镇上,从镇上到县城,他总觉得应该要把爷爷接回家的,总觉得把他送出去应该要把他接回来。
奶奶知道爷爷病了。可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爷爷病重了。我坐在炕上,奶奶在地下烧火热饭,想起什么来了就说一句:
“大楠哪,你说这谁寻思呢(谁能想到)?那两天是挺热的,热了他就得瑟着脱线衣。得瑟么个(什么)。”
“你说这个天,怎么这么冷。”
……
每说完一句,她就陷入沉思。老伴老伴,前些年,她骂我爷爷骂得可凶了,什么难听的词都用上了,可是到老了,骂归骂,毕竟是个伴。有一次我妈告诉我,我爷爷去邻村买东西,去了半天了,还没回来。我奶奶着急了,让我爸骑车去迎迎看。按照她前些年骂我爷爷的架势,巴不得我爷爷死了她才痛快。可真要是没了老伴,连个吵架的人都没了,她也就失落了。爷爷走了两年,她像是老了十岁。
又过了两天,我陪着奶奶去医院,看望爷爷。她一路上还在唠叨那几句话,天很冷啊,脱毛线衣啊,没想到啊……她应该已经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面了。
进了医院,她一路上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也抓着她的手。到了病房,走到爷爷病床边,我早就哭得不成样子了,爷爷见了奶奶,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奶奶站在床边,纹丝不动,一滴泪都没有,带着嗔怪的语气说:“你这是怎么了,你打算弄么?你预备怎的?”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爷爷被子里,怜惜地摸摸腿,又摸摸胸膛。她始终没有一滴泪,只在我手心里,留下一滩汗。
后来,爷爷走了,医生说他的肺已经没有能用的地方了。入土为安后,应该是他去世后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又赶回老家,全家人祭拜他。一家人站在坟前,伯父忍着哭,念完了他写的祭文《我亲爱的父亲张福海同志》。之前,大妈悄悄把我叫到房间,把祭文给我看,怕有疏漏,我看了之后,字里行间又浮现出他的身影,军人(渡江战役、抗美援朝)、党员、干部、父亲、爷爷……曾经多么鲜活的老人,以后只能在脑海中相见。
那时候弟弟在新加坡打工,家人商量后都、没有告诉他。除此,坟前只有奶奶没在。后来,我大妈告诉我,爷爷过世的前前后后,奶奶一滴泪没流过。我想起那篇祭文,少了“丈夫”的角色,这一生,这个角色只有奶奶才了解。我们只知道,他比她大8岁,他35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她为他生养了5个子女,他们共同经营了17口人的大家族。不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忍不住泪水。
奶奶去世,我连最后一眼都没见上。半夜的飞机,赶回家时,她已经被净身,穿着好,裹在金黄色的袋子里,躺在厅里。我下了飞机才知道她已经走了,我一直以为能赶上看一眼。进了门,我噗通就跪在她跟前了,爷爷走的时候我没在,只见上一面,奶奶走的时候,我却只能这样送上一程。我也不记得哭了多久,哭哭停停,休息一阵子接着又哭。没有爷爷了,现在没了奶奶,我一个劲地叫,“婆呀,婆呀……”,再多喊两声吧,自此之后,我再喊爷爷、奶奶就都没人应了。
那是春节前,还不到小年吧,天寒地冻,我跪在地上,膝盖酸疼,终于缓过气来,呆坐在她身边。炕上,大妈、我妈和两个婶子正在蒸饽饽,姑姑呆呆地坐在角落里。奶奶从发病到住院昏迷到去世,有一个多月时间,没人敢告诉姑姑,就和当初姑姑病了,没人敢告诉奶奶一样。
第二天火化回来,下葬后,姑姑哭得厉害,一个劲儿地哭,说没能伺候她老人家。本来都止住了哭的亲人们,又哭了起来。
她们两个都是脑淤血,老人们说,这是母女两人在争命。现在奶奶走了,我姑姑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不知道这说法从何而来,不过姑姑确实渐渐康复好起来了。
奶奶后来还是知道姑姑病了。她这么聪明的人,一直都知道家里人有事瞒着她,但她一直以为是我姑父的脚出了问题,没想到是她唯一的女儿。
我妈后来说,姑姑还在住院的时候,奶奶隔三差五就来我家,问这问那,旁敲侧击要透露我妈。我妈怕了,她的确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怕说漏嘴闯祸。后来一家人商量,还是让奶奶去看看姑姑。我妈这才放心,跟我奶奶说:“你不是一直寻思到底出什么事了吗?我还是告诉你吧,小芬子(姑姑乳名)病了,你去不去看看,去的话我领你去。”
“去!”我奶奶说:“我怎么不去!”
就这样,我妈带着奶奶去医院。后面的事情,我妈没说,我也没问。哪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病成那个样子,会不上火呢?
回家没几天,奶奶突然就倒在院子里了。当时还能喊,幸好邻居有人在家,听到呼喊赶紧赶过去。那天我爸外出干活去了,母亲在宋村医院里陪我姥姥,我姥姥也病了。邻居打电话叫救护车,又告诉我妈和我伯父他们。
送到医院,奶奶昏迷了23天。
后来又把奶奶接回老家。那时候,她已经非常痛苦了。想想看,一个人在床上躺23天,浑身有哪里不是酸痛的,但她还是不能动,翻身都要靠儿子们帮扶。后来,她连饭都不想吃了,每次要喂饭的时候,她就不愿意地说:“能不能不吃?”
那天,父亲和三叔帮奶奶擦身、喂饭,服侍她睡下了,两人才吃点东西,正吃着,伯父和大妈打电话来,问情况怎么样,三叔回头一看,奶奶已经咽气了。那是晚上七点多吧。我接了电话,赶半夜到烟台的飞机,凌晨三点赶回家。到现在,在新加坡的弟弟还不知道。去年他回来,祭拜过爷爷。哭得很惨。明年,他还要经历一次。在日本的妹妹心细,瞒不住她,知道奶奶走了。
这个清明节,本来打算回家祭祖的,可我这腿脚,不仅自己回不去,还拖累了父亲在这里。这两天夜里,父亲总是梦到奶奶,可见她有多厉害。我只是在安葬她后,回上海的头一个晚上梦见了她。
我隐约记得,她就坐在炕头上,和多少年来一样,坐在那里,爽朗地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坐在她身边了,我惊讶地问,也可能是在心里想而没有问,婆,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醒了之后,我只记得这一段了。有人说,这是因为我的眼泪滴在了她身上,让她有了牵挂。也许吧,我确实把眼泪滴在了她身上。我很想念她,也想念爷爷。有时候,我走在下班的路上,突然就想到他们,想到当初握着她的手去见爷爷,想到我跪在他们坟前磕头,眼泪就下来了。边走边哭,过了路口,想想这一切是迟早要来的,擦擦眼泪,长舒一口气,又继续走。